第二章 紫陌-《沧月·听雪楼系列(共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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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也是安静的,每日只是从谢家的高楼上望出去,看见着那个神秘大门后的院子……有一幢白色的楼阁,孤寂的立于满院的青翠中,灯火深宵不熄。

    她也知道,在街上碰见他的第二日,也就是她出嫁的那一天,听雪楼的萧老楼主去世了,近日来听雪楼中人马进出频繁,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。

    明白了当日他绝尘而去的原因,然而,事已至此,她也只有淡淡苦笑。

    原来,他们之间毕生的缘分,只不过浅薄如此罢了。

    一日午后,在谢家别墅小院中,百无聊赖的散步。

    墙角有一架蔷薇,居然已经微微开了几朵花。

    今日记起,特地过来看,却不由怔了一下——原来昨夜风大,竟然将那仅有的几朵花也吹了一地。

    此时,尚不是蔷薇盛开的季节,只怪这花开的早了,躲不过狂风,也就这般凋落成泥。

    她怔怔望着,忽然间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

    她原本以为,嫁入豪门的自己,是再也见不到身在江湖的他了。

    然而没有料到两年以后再见到他,却已经是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“萧公子眼光也忒高了,莫非连洛阳城中的花魁紫黛姑娘也不入你的法眼么?”

    不愿意放过有钱的大主顾,老鸨谄笑着,对雅座内的客人卖力地推荐,“来我们风情苑消遣的客人,不叫姑娘来陪坐怎么说得过去?

    何况是公子这样身份的大人物!”

    然而任凭老鸨说破嘴皮,雅座中的数位只是淡然静坐,慢慢啜饮着面前的酒,外面的莺啼燕语竟似半句也到不了那些人心头。

    老鸨心里一怔,暗自叫苦:莫非这次听雪楼的人来光顾这里,是为了解决江湖纠纷来着?

    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才好!

    她正待退出,却见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放下了酒杯,眼也不抬的说了一句:“如此,便叫紫黛姑娘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老鸨唯唯而退,一把将她扯了过来,暗自使了个眼色,低声道:“里头那些是江湖豪客,得罪不起,小心服侍吧……等会有什么不对了,立刻躲一边去,知道不?”

    姐妹们一听到江湖仇杀,脸色都变得雪白,只有她泰然自如,点点头:“妈妈放心便是。”

    她自顾自走上楼去,脸色丝毫不变——江湖啊……只因那个人,江湖对她来说并不可怕,反而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梦。

    即使是平日接客,她也多愿出去见那些姐妹们躲着的江湖豪客,听他们说一些江湖上的武林掌故,门派争斗。

    似乎,从那些人眼中,能看见昔日牵念过的人。

    “不必进来,在帘外唱个曲子罢。”

    脚步刚踏到珠帘外,里面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。

    那一瞬,她的脚步止住了,再也没有半分力气。

    这个声音……这个声音。

    是他,是他!

    她僵在了帘外,华丽的珠宝下,面容苍白如死。

    寂静。

    她没有唱,里面的客人便也不催。

    楼里的气氛有一丝丝的奇怪,甚至连风吹过来,都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。

    珠帘低垂,然而,尽管内心是惊涛骇浪,她却没有一丝的力气去抬手拂开那帘子,看一眼帘后的人——回到洛阳后,到处听人说这两年听雪楼声名鹊起,已经在他的率领下成为洛阳最大的势力,和原先执牛耳的天理会正斗的不可开交。

    风尘中经年,她的消息来源已经越来越广,再也不像少女时拘在小院中,只能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来想象那个大门背后的他,想象属于他的那个广阔而不可琢磨的江湖。

    萧忆情。

    萧忆情……她现在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然而,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——两年了,在他的记忆中,恐怕也早已磨灭了那个提水路过的少女的影子了吧?

    无论如何,她与他之间,已经是云泥般的遥不可及。

    定了定神,紫黛终于恢复了常态,拿起了手中的红牙板,轻启檀口,就站在珠帘外,轻轻一字字的开始唱起曲子:

    “二月杨花轻复微,春风摇荡惹人衣。”

    “造化本是无情物,任它南飞又北飞!”

    她唱的很哀婉,扫了大家的兴致,旁边的雅座里面已经有人开始在骂。

    然而,珠帘后,那个人却微微皱了皱眉,似乎想起了什么,不做声,隔了片刻,却道:“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什么?

    他、他要她进来?

    ……进去做什么?

    该不会是如那些买笑追欢的客人们那样,要……紫黛怔住,红牙板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,手指微微颤抖着,忽然一咬牙,拂开了帘子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来的果然是你。”

    她一进去,就听见他对着她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那个白衣公子坐在桌前,眼神是寒冷而飘忽的,一如当年。

    她不禁又惊又喜。

    他还记得她?

    他、他竟还记得她!

    她脸上的笑容不自禁的绽放,然而,身子却忽然一轻,仿佛被人一把拎起,向前急推!她惊叫起来,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,只觉得瞬间这个雅座内杀气逼人而来!

    她被人推着,身不由己的对着居中而坐的他冲了过去,白衣公子仍然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身后,目光闪也不闪,随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头,将她带开到了一边。

    “天理会忒没人才,居然派你来杀我?”

    漠然的,他看着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某人,吐出了一句话,明灭不定的眼中杀气逼人。

    她的心飞快的往下一沉——原来,他方才认出来的人不是她、而是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神秘人?

    萧忆情那一掌推向她肩头。

    然而,目光瞥见她,却略微怔了怔,掌势到了中途忽然一转,变推为扶,揽住了立足不稳的她。

    同时,他右手袖中流出了一片清光。

    夕影刀。

    那是紫黛第一次看见他动手杀人,然而,她完全没有惊惧。

    在第一眼看到时,她便被那样妖异凄美的刀光迷醉——那似乎已经不是杀人之刀,而只是极美的艺术,美得令人心醉。

    刀光出现之后,一切只是短短的刹那。

    刺客的血洒落在楼面上,而听雪楼诸人脸色都不变。

    “没事了,紫黛姑娘。”

    短短的一刹后,她听见他在耳边说,温和而沉静。

    她忽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,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,只知道低下头,咬着嘴角,心中乱跳。

    是啊,他已经不记得她了……

    她心下一酸,本以为沦落风尘以来,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再打动她的心,然而,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,却依然让她几乎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罢罢罢……如今的她,不同于深宅大院里的好人家女儿,如今,还有什么事做不得?

    趁着今日难得见到那人,难不成又这样错过了不成?

    把心一横,她索性依了现在紫黛的身份,对那个离席欲走的人娇娆微笑:“如何急着要走,不留下来过夜?

    莫非是紫儿陋质,挽留不住公子?”

    听得这样的话,那个白衣公子反而怔了一下,停下脚步看着她,莫测的眼睛中闪过了叹息之色,淡淡问:“两年了,如何沦落至此?”

    一语出,她惊在当地。

    他……他果然还是认出了她!他眼睛中映着盛装艳服的自己的影子——那个艳名动洛阳的风情苑花魁紫黛。

    然而,他却记起的却是两年前那个风雪中汲水的寒门少女,那个当街痛哭的绝望女子……

    她忽然羞惭满面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要如何告诉他,她后来的遭遇?

    那只是一个薄命女子随波逐流的命运而已,在这些无所不能的武林人看来,那似乎只是软弱无能的后果。

    嫁给谢梨洲后,本以为能做一个侍妾在大院里终老。

    不料家里的主母好生厉害,容不得得宠的她,便趁着谢梨洲离京的空挡,叫了牙婆来将她卖去了长安青楼。

    由于容色出众挂了头牌,沦落红尘辗转经年,不知吃了多少苦头。

    因为心头有一点牵念,挣扎了一年,还是回了洛阳来。

    然而,脱籍却是遥遥无期的事——这个世道,女人的命运就像浮萍,吹到哪里,便是哪里了。

    失行妇……原来,那真的是她的命运。

    在听到那句话后,她便再也没有留住他的勇气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,也没有再说什么,眼光渐渐转为温和悲悯,叹息了一声:“世情薄,人情恶。

    你定然有迫不得已的原因。

    一介弱女子,又如何能归咎于你……当年我若是能留下来多问你一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哭得越发厉害。

    他的谅解和宽容,只是让她明白、命运残忍地让她和怎样的一个人擦肩而过!

    他用淡蓝色的手巾为她拭去眼泪,覆在她腕上,然后带着属下拂开珠帘走下了楼。

    外面斜阳依稀,白衣公子落寞的行来,抽出玉箫,随手敲击着走廊上的朱栏,今日的偶遇让他有些微的感慨,拍遍了阑干,他曼声轻吟:

    “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”

    “纵使长条似旧垂,也应攀折他人手……”

    高楼上,听着他渐行渐远时吟的诗句,她泪落如雨。

    然后,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咬着牙,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哭泣,握紧了手——事已至此,如果一味地啼哭,那末离他只会越来越远吧……她,总得做点什么了。

    她必须要追上他,否则,她将连那个背影都无法触及。

    脉脉斜晖里,她用力握着手中那一条淡蓝色的丝巾,仿佛下了什么决心。

    半年后,风雪之夜,她挑灯踏雪而来,在听雪楼守备森严的大门前,将那条淡蓝色的手巾作为信物,请求守卫转交楼主。

    飘雪的轩窗下,披着白裘的年轻公子展开手中丝巾,只看得一眼便霍然起立。

    手巾上写了一行字:“明晚日落时分,天理会第一高手云起受命、截杀听雪楼二楼主高梦非于北门长亭外。”

    听雪楼主冒雪而出,顾不上周围手下送上来的伞和大氅,疾步追去。

    “紫黛姑娘。”

    在那个紫衣丽影将要转过街角的时候,他及时唤住了她,将丝巾在手心用力握紧,眼神慢慢严肃起来——这个女子,似乎不知道自己这一来就是要卷入无尽的江湖是非中去了……偷窃讯息,传递给听雪楼,这有多么危险,她知道么?

    萧忆情沉吟着:“紫黛姑娘,你刺探消息,恐怕已招了杀身之祸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却是嫣然一笑,“我并不害怕。”

    他看了她片刻,蹙眉:“不如我派人护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是一时之计而已……难道听雪楼能护着我一辈子么?”

    在大雪中,洛阳的花魁蓦然回首,美丽的面容上有坚决无畏的光采,“紫黛心里有打算,不如说与楼主听:我在洛阳好歹也算交游甚广,能给听雪楼带来各种需要的消息——公子如不嫌弃,可否让紫黛加入听雪楼,以供驱遣?”

    听到那样的话,听雪楼主不由怔了一下:这个女子,居然和几个月前在风情苑所见时判若两人!眼里有了神采,语气里也有了力量,不再是一个哀婉的随波逐流的烟花女子了。

    是的,她,终于站了出来,第一次主动做出了选择。

    她选择了自己接下来的人生,将与他一路同行。

    从那一日起,她便留在了听雪楼里,成为了他身边的一位下属。

    萧忆情一直掩饰着她的身份,秘密买下了风情苑,让她成为那里的主人,然后,再让那个地方成为听雪楼最秘密的消息情报来源。

    她也改了名字,叫做紫陌。

    去掉了原来浓郁的脂粉味道,而空余恋恋的风尘。

    每一日,她闲来便坐在高楼上,将阑干倚遍了,看着洛阳城中阡陌大道上车马来去,掀起滚滚红尘。

    紫陌红尘拂面来。

    在这个醉生梦死的世上,尘烟散后,还剩下什么呢?

    大家改口称二十一岁的她为紫夫人——她可以有权力不再去见那些她看不顺眼的客人,虽然这样,她的声名却在风月场中越来越大,人人都以一亲芳泽为荣,连天理会那个不可一世的总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——世人就是这样,越是得不到的东西,便看的越是高。

    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

    有时候,想起他吟过的诗,她也苦笑着自问。

    今在否?

    不在。

    那种少女情怀早已不再……然而,不再,她的心反而埋藏得更深更真。

    一年多了,收集来整理好、送到听雪楼那边的情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。

    终于在那一日,他过来,在和她详细地讨论过武林最近传闻动向后,忽然说了一句:“明日,听雪楼将进攻天理会总舵……紫陌,你也跟着一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她怔住,不知是悲是喜。

    他终于有了一击必胜的把握,终于要让她公开成为听雪楼的一份子,而不再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!她多年的等待,也总算是有了一个得见天日的时候——然而……他看着她的眼神,却只是仿佛看着一个风雨同舟的同伴而已。

    或者,这样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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